歷史哲學似乎是一個令許多讀者望而卻步的術語，其實我們經(jīng)常與它打交道，因為它所關注的，就是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或歷史敘事的客觀性問題，離開這些概念我們會無法進行歷史研究或教學。了解一些西方歷史哲學的基本知識，有助于我們對唯物史觀的理解：唯物史觀通常被視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是19世紀上半葉在西方歷史哲學或整個西方文化的氛圍中形成的。[1本文著重談談西方三種歷史哲學的產(chǎn)生以及產(chǎn)生的原因和意義。一、思辨的歷史哲學近代以來，按通常說法，西方先后出現(xiàn)了三種歷史哲學，分別是思辨的（speculative）、分析的或批判的（analyticalorcritical）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postmodernist）。歷史哲學這個術語是18世紀伏爾泰提出來的，其大體意思是從整體上理解歷史，找出支配歷史的基本原則及其可能隱含著的意義。如果伏爾泰活在現(xiàn)代的話，他也許不會使用歷史哲學這個概念，因為18世紀時所說的哲學就是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科學，如牛頓的著作就稱為《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19世紀上半葉，黑格爾寫了《自然哲學》和《歷史哲學》兩本書，從哲學的角度分別討論自然界與人類社會。但大體從那以后，自然科學的稱呼取代了自然哲學，而歷史哲學的稱呼卻延續(xù)下來，直到今天，作為哲學或歷史學的一個分支。歷史科學這個概念卻常用來指稱整個歷史學。當然，就歷史哲學要討論的問題而言，在西方可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羅馬帝國晚期圣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今天被認為是西方第一部歷史哲學著作。但比較系統(tǒng)地提出歷史哲學理論的，是意大利人維柯（1668一1744），他的代表作《新科學》，確立了思辨的歷史哲學的基本原則。思辨的歷史哲學是西方歷史上出現(xiàn)的第一種歷史哲學，它的著眼點是“發(fā)現(xiàn)人類歷史的規(guī)律、闡明生活的意義”。[2]近代以來，西方人所闡明的歷史規(guī)律，就是把人類歷史分成各個階段，并把這些階段看成一種向越來越美好的目標前進的階梯，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進步史觀，從中可看到人類生活的意義。比如，維柯提出，世界諸民族都經(jīng)歷過“神、英雄和人的先后銜接的三個時代”。[318世紀末孔多塞寫的《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把人類歷史分成從“人類結合成部落”到“人類精神未來的進步”共十個階段（十個階段的名稱，構成了該書正文第一到第十章的標題）。[4后來孔德的分法則相對簡單，把人類歷史分成神學、形而上學和實證三大階段，實證階段就是科學的時代。不管是十個階段還是三個階段，都是向越來越好的社會發(fā)展，也就是不斷進步的過程。19世紀以來西方歷史學盛行不衰的歷史分期，即古代、中世紀、現(xiàn)代（modern，包括我們所說的近代）的區(qū)分，也是這個意思。英國史學中所謂的輝格黨傳統(tǒng)，指的就是進步史觀的傳統(tǒng)。這種歷史哲學的核心，是把人類精神發(fā)展看成歷史發(fā)展動力，它朝著某種預定自標前進，我們通常稱之為唯心史觀，是英雄史觀的理論基礎。用精神發(fā)展來解釋歷史進步的最終動因，是啟蒙運動高度推崇人的理性的結果，理性就是一種精神。黑格爾稱理性為世界精神或絕對理念，它通過“狡計”（“理性的狡計”），驅使歷史人物創(chuàng)造歷史，使人類向美好的目標前進。簡言之，歷史就是精神的自我實現(xiàn)過程，而歷史哲學就是關于歷史的“思想的考察”。[519世紀和20世紀上半葉，許多知識分子，不管是人文學科的還是從事科學研究的，都懷有這樣的思想。比如，法國哲學家、古生物學家和神學家泰依亞（PierreTeilharddeChardin，1881-1955），就認為世界進程是有意義的，這一進程具有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容量，而且必然會朝著“神”的宏偉、壯麗的目標前進。[]但在20世紀，特別是在二戰(zhàn)后，那種視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為人類理性的觀點淡化或似乎消失了，并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重視經(jīng)濟的某種重要作用，不過又不像唯物史觀那樣把經(jīng)濟基礎作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最終決定力量。這是思辨的歷史哲學在19世紀與20世紀的重要差別。二、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和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哲學19世紀末或20世紀初，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發(fā)展起來。它與思辨的歷史哲學的區(qū)別，還是比較容易理解的。何兆武先生說：直到20世紀中期以前，西方的歷史哲學先后探討的主要是兩個問題：“（1）歷史演變的規(guī)律或規(guī)劃是什么；（2）歷史知識或理解的性質是什么？”[7]思辨的歷史哲學主要回答前一個問題；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主要回答后一個問題。前者論證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后者關注歷史認識是否具有真實性或客觀性，即我們是如何認識歷史的，我們的歷史知識可靠嗎，符合客觀歷史實際的嗎？為什么？從前者到后者的轉變，使歷史哲學研究的重點“從對歷史本身性質的探討轉移到對歷史知識性質的分析，轉移到對人們認識歷史能力的批判”，也即從研究“歷史本身如何運動”轉到“人們?nèi)绾握J識歷史運動”。歷史哲學的主題也同時發(fā)生重要變化，即“從歷史本體論轉移到歷史認識論”。關于這一轉變的時間，即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的產(chǎn)生時間，有的認為是在20世紀初，那時德國的新康德主義哲學家狄爾泰、文德爾班、李凱爾特、布拉德雷等人初步表達了批判的或分析的歷史哲學的觀點；有的認為是1938年法國的雷蒙·阿隆的《歷史哲學導論》和美國的莫里斯·曼德爾鮑姆的《歷史知識問題》兩部著作的出版，它們都闡述了分析的歷史哲學的觀點。不過，明確地把歷史哲學分為思辨的、分析的或批判的兩種，最早見之于英國人W.H.沃爾什于1951年出版的《歷史哲學——導論》。[8]20世紀60年代，西方興起第三種歷史哲學，即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哲學，這一歷史哲學可分為敘事理論和社會政治理論兩個方面，前者是后者的理論基礎。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敘事理論主要基于結構主義語言學和后結構主義關于文本意義不確定的理論。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創(chuàng)始者是瑞士人索緒爾（1857一1913），這一學說的基本觀點是：語言是一個相對封閉的體系，相對于使用者的我們來說，它的含義、結構或規(guī)則先驗地存在著，是我們一出生就強制我們接受的。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由于受到各種批評而演變成后結構主義，法國的德里達、利奧塔就是后結構主義者，他們接受了結構主義語言學關于語言是封閉性體系的觀點，但主張語言結構本身處于不斷變化中，這一結構的變化導致文本的意思也發(fā)生變化，所以任何文本的意義都是不確定的，可以有多種多樣的理解。換言之，不同時代、不同讀者對同一文本的理解可能大不一樣，任何歷史文本都有無數(shù)的解讀（被統(tǒng)稱為“讀者文本”）。這意味著文本的意義是讀者根據(jù)自己的人生體驗及對語言的掌握來理解的，各種各樣的理解有時幾乎與作者寫作時的意圖無關。由此，他們得出結論：文本與作者無關。這樣，歷史的客觀性成了一種想象。而且，歷史文本的書寫本身也使歷史的客觀性大成問題，因為歷史學家在構思和寫作時會把自己的好惡、情感或追求滲透進敘事中。這既存在于他建構寫作框架和取舍材料的考量上，也存在于他描述或書寫的過程中，表現(xiàn)為種種修辭手段的使用。海登·懷特1973年出版了《元史學》，提出歷史著作都“包含了一種深層的結構性內(nèi)容，它一般而言是詩學的，具體而言在本質上是語言學的”。[]他的意思是：歷史著作的結構，其用來證明論點的證據(jù)的排序，所使用的某些形容詞、修辭手段及其強調某個問題的程度等，都包含著作者的精心考慮和想象，反映出作者希望把什么信息傳達給讀者。歷史在被書寫時充滿作者的各種想象，讀者理解時又產(chǎn)生眾多解讀，所以我們最需要弄清楚的是作者所希望表達的是什么，讀者真正感受的又是什么。專注于敘事建構、修辭應用、文本傳播及其解讀如何影響歷史的客觀性，是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哲學的核心，也就是所謂歷史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政治理論的基本特點是反中心、反權威、反精英，強調斷裂，“解構”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批判人類不斷進步的觀念；反對突出白人、男人和所謂的精英文化，主張種族、男女、文化平等，要求更多地關注被傳統(tǒng)宏大敘事所忽略的群體和個人。記憶史、婦女史、殖民體驗史或新文化史等的興起均與這種思潮有關。不過，斯特龍伯格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反對精英主義，“聲稱流行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同樣優(yōu)秀，但這種說法并沒有得到一貫的堅持”。[三]三、歷史哲學的產(chǎn)生背景及其意義按照A.斯特恩的看法，人類的苦難催生了歷史哲學。他說：“人是通過自己的苦難來把握歷史實在的”，所以，“被稱為歷史悲劇的集體悲劇給個人帶來的苦難，一直是所有時代制定歷史哲學的主要動機?！北徽J為西方歷史哲學第一部著作的圣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就是公元410年西哥特人洗劫羅馬的產(chǎn)物。那時，那么多的房屋財產(chǎn)被破壞和劫奪，那么多的人被隨便屠殺，無數(shù)的婦女被強暴，迫使思想家思考這一切發(fā)生的原因：為什么這個永恒之城及其財富和居民要遭受這樣悲慘的命運？我們知道，任何時代的任何民族或個人，在面對大災難時都會有許多人提出類似的疑問。（在影視劇中，我們常?？吹侥信魅斯谂龅酵蝗缙鋪淼臑碾y時，會發(fā)狂地呼喊：“為什么會這樣？！”）15世紀末和16世紀初，意大利遭受法國侵略，這件事對“馬基雅維里的歷史哲學產(chǎn)生了決定性影響”。他的《君主論》最后一章的標題是一個政治口號：“把意大利從蠻族手中解放出來”。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也與帶給德國人極大恥辱的耶拿戰(zhàn)役分不開，該書的一部分就是在“拿破侖的隆隆炮聲中構思的”。在戰(zhàn)爭前夜，作為耶拿大學年輕的教授，黑格爾在住所的窗口看到了駐扎在市場上的法軍放出的炮火。第二天德國失敗，他的住所也被毀滅。黑格爾曾在決戰(zhàn)前看到過拿破侖，這位皇帝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我看見皇帝一一世界的靈魂一一騎馬穿過城市，看到這個人，使人具有一種高尚的感情。這個人目標始終如一，他騎在馬背上，向全世界擴張并統(tǒng)治世界?！彼固囟髡J為，這決定了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基本特點，那就是他對集體命運的思考都帶有他自己“這些體驗的烙印”。具體而言，“他關于歷史穩(wěn)定性的觀念，關于偉大政治家是宇宙精神的管理者的觀念，以及他們的激情與犧牲精神，他們有超越道德的權利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同黑格爾個人有關耶拿戰(zhàn)役及其英雄波拿巴的經(jīng)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12]說“苦難”催生歷史哲學沒錯，但還應該看到兩點：（1）在面臨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時，人們的歷史觀也會發(fā)生變化；（2）歷史哲學的特點或深度，也取決于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特性及同時代哲學家或歷史學感悟歷史的深廣度。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他面對落日時思考昌盛的羅馬帝國為什么會衰亡的產(chǎn)物（見該書的序言），經(jīng)典著作總是與經(jīng)典作家對歷史異乎尋常的感受分不開。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哲學的出現(xiàn)既與世界大戰(zhàn)造成的災難有關，也與整個時代背景分不開（世界大戰(zhàn)也是這一背景的產(chǎn)物）。啟蒙運動所許諾的那種理性和進步?jīng)]有得到全面推進，婦女或社會的邊緣階層、少數(shù)族裔、底層文化或非西方文化都受到各種形式的歧視，社會平等并沒有像主流宏大敘事或進步史觀所說的那樣得到實現(xiàn)，這些都成為后現(xiàn)代主義者批判現(xiàn)代性的主要依據(jù)。如斯普雷特納克所言，人們“日益清楚地看到，現(xiàn)代性并沒有能夠從許多深層意義上實現(xiàn)它的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生活’的諾言”?？萍嫉募铀侔l(fā)展，特別是20世紀初以來相對論、量子論、測不準定理、宇宙大爆炸等理論的提出，人類逐漸明白科學也有其不確定性。兩次世界大戰(zhàn)、核戰(zhàn)爭的陰云，使人們更加看清了科學技術的局限，因為它不能指明人類生活的方向，而且它在促進工業(yè)化或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全面展開時，造成人的異化。對科技的某種幻滅感由此日益強烈，因為人類“最終獲得的只是操作性的知識而不是智慧的知識”。[13]現(xiàn)實經(jīng)濟生活同樣充滿矛盾：“它既希望勞動更少（以便降低生產(chǎn)成本），又希望勞動更多（以便減輕社會對無業(yè)人口的負擔）。”[14]在上述種種原因作用下，豐富的物質條件和空虛幻滅的思想狀態(tài)形成鮮明對照，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隨民主化浪潮席卷而來，理性、科學、規(guī)律、進步、客觀性等象征權威和崇高的東西紛紛受到質疑和批判。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法國的?？?、德里達、羅蘭·巴特、利奧塔、荷蘭的安克斯密特、德國的加達默爾和美國的海登·懷特等等。對傳統(tǒng)歷史哲學的批判，并非要否定歷史哲學本身，一般而言是為了創(chuàng)立更符合現(xiàn)實需要的歷史哲學。約恩·呂森說：“如果沒有歷史哲學，就無法獲得當前生活實踐的未來導向：只有在歷史哲學中，過去與當下富有生命力的相互連接才能發(fā)揮作用?！盵15]歷史上，歷史哲學的演變均與一個民族經(jīng)過大難而希望達到新的輝煌有關，正是對未來的熱望支撐著人們在極端困難的時候堅定地走向未來。這種希望在過去是宗教的，在現(xiàn)代可能仍然是某種宗教，也可能是某種信仰。如果不是這樣，處在困境中的民族可能沒有能力凝聚族人的志向，這是思辨的歷史哲學的意義。所以盡管歷史學已分化出眾多分支并探討無數(shù)具體問題，思辨的歷史哲學只限于對人類歷史進程作粗線條的概括，論證其基本發(fā)展脈絡或趨勢，對上述各分支學科提供某種引領或參照的作用。它一般只關注人類怎么產(chǎn)生，如何演變成現(xiàn)在的模樣，將來的命運如何，而不太注重具體的過程和大量細節(jié)。從這個意義上講，思辨的歷史哲學將永遠存在。至于分析的或批判的或后現(xiàn)代的歷史哲學，它們也會永遠存在，或經(jīng)過改頭換面后以新的面目出現(xiàn)，其所起的作用，主要限于對歷史知識的客觀性提出質疑，包括質疑思辨的歷史哲學關于人類未來的預測，告誡歷史學家們要慎重對待自己研究成果的客觀性，并特別注意在研究和撰寫過程中，包括在謀篇布局和各種修辭手段的使用中，個人情感的滲入問題。今天在全球史或大歷史的視野下，歷史哲學還可以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來理解。它的探討范圍可以包括宇宙或太陽系的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