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劉師培魯迅手抄劉師培著作二種

一關(guān)于錯字多的問題魯迅（1881-1936）和劉世培（1884-1919）是當時的人。他們在日本學(xué)習(xí)時，也進行了一些交流。魯迅和他的二姐周做了《天地》的廣告。魯迅出版了《河南》雜志，這與他有很大關(guān)系?？墒沁@位參加過同盟會和光復(fù)會的青年革命者劉師培,后來卻跑到清政府的高官端方手下去效勞,辛亥以后,又先后任閻錫山的高級顧問、袁世凱的“籌安會”理事,變化實在太大;新文化運動起來以后,他又站在反對的一面。這些地方,魯迅都是不贊成他的,曾不點名地予以批評。不過劉師培學(xué)問實在太大,這一方面魯迅是佩服的,1927年魯迅在廣州發(fā)表題為《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的著名講演,開頭便說:“輯錄關(guān)于這時代的文學(xué)評論,有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書里已詳?shù)?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濒斞笇ν瑫r代的學(xué)者,很少作如此之高的評價。稍后魯迅的學(xué)生臺靜農(nóng)向老師請教文學(xué)史方面應(yīng)當看什么書,魯迅在1928年2月24日復(fù)信中說:“我看過已刊的書,無一冊好,只有劉申叔的《中古文學(xué)史》,倒要算好的,可惜錯字多?！卞e字多是北大出版社的問題,錯字很多而書還是難得的好書,這就不是一般的水平了。魯迅對劉申叔學(xué)問的佩服還表現(xiàn)在他曾經(jīng)親自抄錄劉先生的著作二種,這就是他的《穆天子傳補釋》和《讀道藏記·穆天子傳》2?！赌绿熳觽鳌?又名《周王傳》、《周王游行記》)是一部來歷很不平凡的書。周穆王喜歡到處跑,大家是知道的,《左傳》昭公十二年就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這樣的說法;屈原在《天問》里也發(fā)問道:“穆王巧拇,夫何為周流?環(huán)理天下,夫何求索?”司馬遷也說起周穆王巡行之事;但還有這么一部好玩的專記其事的古書,則秦漢三國時代的人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和許多先秦的古籍一樣,它很早就亡佚了。到西晉咸寧五年(279)十月,不法之徒盜墓,把它和一批古書給挖出來了?！稌x書·武帝紀》載:“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冢,得竹簡小篆古書十余萬言”;這事很快驚動了官府和朝廷,太康元年(280),出于汲冢的竹簡被送到首都(詳見《晉書·律歷志上》及《衛(wèi)恒傳》),于是安排專家來整理,參與其事的有張華、荀勖、束皙、和嶠、衛(wèi)恒、王接等許多知名學(xué)者,其中束皙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到太康二年(281)整理研究工作基本完成,稍后秘書監(jiān)荀勖為之作序,再往后大學(xué)者郭璞為之作注?！稌x書·束皙傳》介紹汲冢出土的文書,先講經(jīng)、史諸書,然后又提到其他發(fā)現(xiàn)云:“《穆天子傳》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秷D詩》一篇,畫贊之屬也。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簡書折壞,不識名題。冢中又得銅劍一枚,長二尺五寸。漆書皆科斗字。初發(fā)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fù)詮次。武帝以其書付秘書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皙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币堰@樣一批散亂零落已遭盜墓者破壞的使用古文字寫成的竹簡文本分別清理出來,并用今文寫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花了比較長的時間3,其間學(xué)者們之間頗有爭論,到最后總算達成了基本一致?！稌x書·王接傳》載:時秘書監(jiān)衛(wèi)恒考證汲冢書,未迄而遭難。佐著作郎束皙述而成之,事多證異議。時東海太守、陳留王庭堅難之,亦有證據(jù)。皙又釋難,而庭堅已亡。散騎常侍潘滔謂(王)接曰:“卿才學(xué)理義,足解二子之紛,可試論之?！苯铀煸斊涞檬?摯虞、謝衡皆博物多聞,咸以為允當。可見當時態(tài)度之認真,爭論之熱烈。又荀勖《穆天子傳序》云:古文《穆天子傳》者,太康二年汲縣民不準盜發(fā)古冢所得書也,皆竹簡素絲編。以臣勖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簡,長二尺四寸,以墨書,一簡四十字……其書言周穆王游行之事?！洞呵镒笫蟼鳌吩?“穆王欲肆其心,周行于天下。將皆使有車轍馬跡焉。”此書所載,則其事也。王好巡守,得盜驪、騄耳之乘,造父為御,以觀四荒。北絕流沙,西登昆侖,見西王母,與太史公記同。汲郡收書不謹,多毀落殘缺。雖其言不典,皆是古書,頗可觀覽。謹以二尺黃紙寫上。請事平,以本簡書及新所寫,并付秘書繕寫,藏之中經(jīng),副在三閣。謹序?！岸鄽錃埲薄钡膯栴}已經(jīng)無法解決,所以書中有許多用“□□□□”來表示的缺文。這種辦法一直沿用至今4?！赌绿熳觽鳌纷畛跽肀臼俏寰?后來把雜書十九篇中的《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附列于后,前四卷記周穆王駕八駿馬西征之事,第五卷專記周穆東巡河南諸地事,最后一卷則記穆王美人盛姬死于途中返葬一事,別名《盛姬錄》?！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郭璞注《穆天子傳》六卷,已經(jīng)包括盛姬的故事。由五卷擴充至六卷,很可能就從荀勖或郭璞開始。二《穆天子傳》版本包括《穆天子傳》在內(nèi)的汲冢書之出土,是晉代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這一批竹簡得到了相當認真的研究和整理,不僅入藏皇家圖書館,在知識分子當中也頗有流傳。王嘉《拾遺記》中有好幾段關(guān)于周穆王的故事,大抵出于《穆天子傳》而又有所增飾5;陶淵明的詩里也有“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讀山海經(jīng)》其一)這樣的句子:這些都反映了此書在晉代流行之廣?！赌绿熳觽鳌返恼肀竞髞硪延猩⒇?早期的情況不甚清楚,所可知者宋本尚有八千五百一十四字(《郡齋讀書志》),而到明本只剩下六千六百二十二個字(據(jù)洪頤煊的統(tǒng)計)了。此書整理本中的釋文本來就有不少難以理解的地方,再進一步有所散佚,就更難讀了。而正因為如此,后人閱讀和進一步研究的興趣也大為增強。明代以來此書版本甚多,有《道藏》本、《古今逸史》本、《漢魏叢書》本、《碧琳瑯館叢書》本、明天一閣藏本(后《四部叢刊》影印之)等等,后出的清人洪頤煊的校本最稱善本。洪頤煊(1765—1833)字旌賢,浙江臨海人,清代著名考據(jù)家、藏書家,著有《禮經(jīng)宮室答問》、《管子義證》、《漢志水道疏證》、《讀書叢錄》、《經(jīng)典集林》等。他做成的《穆天子傳》校本是清代最優(yōu)秀最流行的版本;《穆天子傳》版本雖多,而在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中列出的就只有洪頤煊校本這一種?！赌绿熳觽鳌分屑榷嚓I文,又多難字,歷來號稱難讀,洪校本也還有不少問題未能很好解決。劉師培很早就關(guān)心此書6,后來更繼續(xù)深入研究,取得了比較大的進展,引起了魯迅的注意。在《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第三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十三冊中,有魯迅手抄本《穆天子傳》一份,扉頁記有“辛亥(1911)六月寫”,到“壬子(1912)一月”又有《穆天子傳校補》;另附以摘錄的劉師培《穆天子傳補釋》和《讀道藏記·穆天子傳》。劉師培這兩篇文章,后均收入《劉申叔先生遺書》,而魯迅此時都是從《國粹學(xué)報》上抄錄而來的。劉師培《穆天子傳補釋·序》云:《隋(書)·經(jīng)籍志》起居注類載《穆天子傳》六卷,注云,汲冢書,郭璞注。新、舊《唐書》均同。《晉書·束皙傳》則謂此書本五卷,末卷乃雜書十九篇之一。蓋五卷為汲冢舊簡本,末卷則校者以雜書并入也……此書字多古文,鈔胥復(fù)多舛脫。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已謂轉(zhuǎn)寫益誤,殆不可讀;明人所刊,校讎益疏;近人檀萃、徐文靖、陳逢衡均注此書,然均泛亂無條紀,檀本增補字句尤為蔑古。惟洪翟所校為差善,孫詒讓《札迻》刊校議若干條,亦均精審。師培幼治此書,病昔治此書者率昧考地,因以今地考古名,互相證驗,古義古字,亦稍闡發(fā),成書一卷,顏曰《補釋》。惟書中古字,率多未詳,又卷三世民之子亦深思而昧其解。世有善思誤書之士,尚其闡此蘊義乎。己酉正月劉師培序。己酉是民國元年前三年(1909),寫成后立即就在《國粹學(xué)報》發(fā)表了。劉師培的補釋不作泛泛之論,專就疑難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凡四十條,大抵相當精彩。魯迅摘抄了二十三條,當是關(guān)系比較大而得到他認可者,文字偶有省略?？呆斞傅囊馑?只是為進一步校勘此書作材料上的準備,所以無須全文抄錄?！蹲x道藏記》乃1910年劉師培寓居于北京白云觀、耽讀《道藏》時的讀書筆記,涉及其中所收書三十余種?！兜啦亍窞榈澜探?jīng)典及相關(guān)著作的匯刻本,初編于明正統(tǒng)年間,萬歷年間修訂過一次,即由白云觀刊行,凡五四八六卷。劉師培《讀道藏記》小引云:西晉以前道書篇目,略見《抱樸子·遐覽篇》,次則甄鑾《笑道論》,頗事甄引,均屬漢魏六朝古籍,晚近所存,什無二三。即《崇文總目》、《中興書目》所著錄者,亦復(fù)什亡其六。今之《道藏》刊于明正德間,經(jīng)箓符圖,半屬晚出,然地志傳記旁逮醫(yī)藥占卜之書,采錄轉(zhuǎn)眾,匪惟諸子家言已也。故乾嘉諸儒搜集舊籍,恒資彼藏,顧或錄副未刊,致鮮傳本。迄于咸(豐)同(治)之際,南藏毀于兵,北藏雖存,覽者逾尠。士弗悅學(xué),斯其征矣。予以庚戌孟冬旅居北京白云觀,乃假全藏,日盡數(shù)十冊。每畢一書,輒志其序跋,撮其要旨;若鮮別刊,則囑仆人迻錄,略事考訂。惟均隨筆記錄,未足為定稿。茲先差揀若干條,錄成一帙,以公同好之士云。庚戌孟冬劉師培記?！蹲x道藏記》中的《穆天子傳》部分主要是錄出其中被先前?？闭吆轭U煊疏忽遺漏的佳字,魯迅直接錄出這些校勘記,其余文字則未抄錄。劉先生此則開頭部分有小引曰:《穆天子傳》六卷,晉郭璞注。前有北岳王漸玄翰序,作于至正十年,則此本所據(jù)亦即劉庭榦本,故所錄荀勖序及所分卷目,悉與明刊各本同;正文及注,異字亦稀。間有異字,具詳洪氏頤煊校本,然所舉或未盡,如……末尾又有幾句補充說明。這些都屬于一般介紹,關(guān)系不是很大,魯迅遂未抄錄——看來他只關(guān)心具體的?？辈牧?也就是所謂“干貨”,表現(xiàn)出一派樸學(xué)家的作風(fēng)。三從小說、小說到產(chǎn)書的時間關(guān)于《穆天子傳》的性質(zhì)和產(chǎn)生的時代,一向多有不同的見解。最古老的看法認為《穆天子傳》乃是西周穆王的史官所記,相當于后來的起居注。近年來地下出土的文物中有些人名與《穆天子傳》中某些人物可以互證。由于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疑古思潮甚盛,于是有人認為此書作于春秋之末、戰(zhàn)國時代、漢代,甚至晚至?xí)x代,紛爭多年,迄無結(jié)果。近年來人們又傾向于此書的產(chǎn)生應(yīng)當非常古老。至于該書的性質(zhì),歷來的看法也很不同,或以為屬于歷史,如《隋書·經(jīng)籍志》列入史部起居注類;后來胡應(yīng)麟等人視為小說(詳見《少室山房筆叢·三墳補逸》),《四庫全書總目》亦列入小說家類。而近賢講起中國古代小說來,也有將它排斥于小說之外的。魯迅是把《穆天子傳》當作小說看待的,對它寫作時間的估計也比較早?！吨袊≌f史略》第二篇《神話與傳說》寫道——晉咸寧五年,汲郡民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冢,得竹書《穆天子傳》五篇,又雜書十九篇?！赌绿熳觽鳌方翊?凡六卷;前五卷記穆王駕八駿西征之事,后一卷記盛姬卒于途次以至反葬,蓋即雜書之一篇?！秱鳌芬嘌砸娢魍跄?而不敘諸異相,其狀已頗近于人王。魯迅后來在西安講小說史,第一講《從神話到神仙傳》重點講《山海經(jīng)》,同時也特別提到“另外還有一種《穆天子傳》,講的是周穆王駕八駿西征的故事,是汲郡古冢中雜書之一篇?！傊袊糯纳裨挷牧虾苌?所有者,只是些斷片的,沒有長篇的,而且似乎也并非后來散亡,是本來的少有。”(《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始終把《穆天子傳》看成是上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