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程序的實證研究：方法、誤區(qū)與技術上徐昕一、為什么強調實證研究盡管實證研究或者說經驗研究屬于常規(guī)的社會科學方法，但在當前中國的法學研究中倡導這樣的方法，仍然具有相當?shù)膶W術價值。不論是否有理論提升，實證研究至少可以提供一定的經驗材料，因而有所貢獻。關于司法實證研究的實踐意義，可以舉司法改革為例。中國二十余年來的司法改革大多遵循一種政治邏輯，這種邏輯滲透并主導著司法改革的決策、實施、評估和糾偏等環(huán)節(jié)。從決策來看，司法改革往往源于政治上的考慮而非系統(tǒng)、科學和深入的研究。例如，2003年8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推出的人民監(jiān)督員制度，就是檢察院為追求在政治體制中更鞏固的地位和話語權，特別是與法院圍繞著司法改革中彼此地位的變動而互動博弈的產物。從實施來看，司法改革往往被當作政治任務來完成。從評估來看，幾乎所有的司法改革都會被政治話語評述為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從糾偏來看，盡管司法改革產生過不少偏差，但由于種種原因尤其是“政治”原因，中國目前尚無專門的司法改革糾偏機制。因此，司法改革常常是推行時紅紅火火，但往往不久便停滯不前，或不了了之，或領導換屆后推倒重來，或明知有誤仍堅持不懈?？傮w上，二十余年來的中國司法改革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和經驗，但積累更多的是教訓。導致司法改革效果不理想的主要原因：一是司法改革決策-實施-評估-糾偏的機制存在較大缺陷;二是推行司法改革賴以支撐的信息不足。后者往往源于司法改革的推動者不了解司法實踐及其需求，沒有對司法制度進行扎實研究尤其是實證研究，往往不清楚如何做正確的事和如何正確地做事。司法改革需要從政治邏輯回到事物本身的邏輯，需要建立科學的決策-實施-評估-糾偏機制，應當從摸著石頭過河到加強理論指導，探索科學的司法改革方法，這些都必須以獲取充分的信息為基礎。作為司法改革基礎的信息主要包括兩大方面：一是中國司法運作的現(xiàn)實狀況，諸如目前某項司法制度運作的狀況、問題何在、如何改革;二是法治國家的經驗。因此，基于了解中國問題、推進司法改革的現(xiàn)實需要，必須加強司法的實證研究?？上驳氖?，法律的實證研究近年來在中國日益受到重視，但令人憂慮的是，又出現(xiàn)了盲目追求的趨向，實證研究似乎成為一股“潮流”。許多學人紛紛走向田野，做問卷、閱卷、抽樣、訪談、座談，文章一開篇就講故事，而不考慮實證方法的必要性和科學性，有些人甚至不了解什么是實證研究，以為在網絡上搜索一些數(shù)據(jù)或者從司法部門獲取幾項資料就算是實證研究了，他們不了解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經濟學、統(tǒng)計學等基礎知識和社會調查方法，因而出現(xiàn)不少誤區(qū)。在目前大多數(shù)自稱為實證研究的法學文獻中，在絕大部分聲稱運用了實證研究方法的法學博士或碩士學位論文中，這些誤區(qū)都較為普遍地存在。為了走出誤區(qū)，強調科學的實證研究，提升實證研究的方法與技術，為了回應并推動中國近年來法學研究的實證潮流，促使法學研究更多地面向實踐，關注中國問題，進而推動司法改革的試點及其制度創(chuàng)新，有必要對法律實證研究的誤區(qū)、方法與技術進行系統(tǒng)討論。本文以司法制度的研究為例，因而可以更狹義地將主題理解為司法實證研究的誤區(qū)、方法與技術。相比其他法學領域而言，司法制度更要強調實證研究，因為司法是法律從規(guī)范向事實、從靜態(tài)向動態(tài)、從書本向行動轉化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利用實證方法觀察和分析司法的運作過程，是最有可能產生原創(chuàng)性研究的路徑。當然，本文討論的問題也在很大程度上適用于法律的實證研究。二、實證研究的方向性誤區(qū)方向性誤區(qū)是目前司法實證研究中最大的問題，它集中體現(xiàn)為理論與實踐的脫節(jié)，包括兩種常見的類型：一種是純敘事，即故事脫離理論;另一種是過度的理論，即理論脫離故事。其共同特點就是理論與實踐“兩張皮”。(一)純敘事例如，針對法官的素質現(xiàn)狀，采用問卷方式就法官的學歷、業(yè)績、知識結構、學術成果等進行調查就是不必要且不合理的：首先，這類客觀數(shù)據(jù)完全可以通過查閱檔案獲得;其次，公眾認識、了解法官的機會與渠道很少，其評價往往局部、片面，而且還受被調查者的職業(yè)、身份、地位甚至某一次訴訟輸贏的影響，故這種映像式的調查結果也因違背客觀中立的初衷而不可取。又如“法官及書記員對所在法院法官類型看法”的調查，[2]6~8其選項“經驗型的、學術型的、以上兩者皆有、說不清楚”也存在同樣問題：首先，法官這一職業(yè)是當然具有經驗的;其次，是否“學術型”法官，通過查閱法官發(fā)表的學術文章能夠得到確切答案，兩者皆無需調查。再如報告第二篇中就法院管理對公眾進行的一系列調查，由于絕大多數(shù)社會公眾沒有或較少親歷訴訟，對訴訟進程了解不多，對法院的內部管理更是知之甚少，故相關調查，如“立案審查手續(xù)給你的印象”，也顯得沒有必要。針對以上這類問題，采取其他方式較問卷調查更為合理。例如，利用客觀數(shù)據(jù)來描述法官的學歷、業(yè)績、知識結構、學術成果等信息，將更為明確、具體，更有說服力。同時，還可輔以其他調查方式，多角度、多層面、立體化地展現(xiàn)法官素質的狀況。2.某些問題無需調查首先，有些問題通過常識判斷即可得出答案。如“公眾希望法官具有較豐富的司法經驗與社會閱歷”這一結論[2]10無需問卷調查即可得出，因為就一般人依據(jù)常識都知道“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司法更是如此?！爸R與經驗兼?zhèn)?，且具備相當社會閱歷的中年法官更受信賴”也可據(jù)常識得出。其次，某些問題本身沒有意義或現(xiàn)實中不可能。調查“公眾認為最適合當法官的年齡”[2]10~11就是一例。事實上，年齡與是否適合當法官并無太大聯(lián)系，知識、經驗、良知才是最值得考量的因素，即使強調年齡與經驗積累的關系，那也一般是年齡越大經驗越多，無需調查。又如“公眾更多選擇哪類法官解決糾紛”[2]12這一問題在目前不具有現(xiàn)實意義，因為當事人根本就沒有選擇法官的權利或可能。又如，“你有事找法官，通常能夠比較順利地找到嗎”[2]119，將法官的易見性作為司法易接近的一個方面，本身就不妥，因為法官易見與法官中立會存在緊張甚至沖突。調查“你知道法院有多少個具體部門及各部門的具體職能”[2]302也沒有太大意義。就男女性別對司法的認知、理解和信任程度的調查[2]347也無必要，因為性別差異不是造成信任程度差異的因素。3.出題不科學出題的科學與否，直接關聯(lián)到調查結果的科學與否。但是，問卷調查中經常出現(xiàn)出題不合理的情況。如“你認為老百姓與政府打‘官司’能贏嗎”，“基本能贏”和“基本不能贏”這兩個選項易將被調查者引入官民力量的對比而忽視司法中立的存在;對法官“你日常與律師接觸頻繁嗎”，[2]228這一提問旨在調查兩者“勾兌”的可能和程度，但設問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