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亭記余外家世居吳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淀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馀年，歸始僦居縣城。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馬鞍山之陽、婁水之陰。憶余少時嘗在外家，蓋去縣三十里，遙望山頹然如積灰，而煙云杳靄，在有無之間。今公于此山日親，高樓曲檻，幾席戶牗常見之。又于屋后構(gòu)小園，作亭其中，取靖節(jié)“悠然見南山”之語以為名。靖節(jié)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而悠然之意，每見于言外，不獨(dú)一時之所適。而中無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嘗以為悠然者實與道俱。謂靖節(jié)不知道，不可也。公負(fù)杰特有為之才，所至官，多著聲績，而為妒媢者所不容。然至今朝廷論人才有用者，必推公。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靖節(jié)世遠(yuǎn)，吾無從而問也。吾將從公問所以悠然者。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節(jié)不得而言之，公烏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嘗登泰山，覽鄒嶧，歷嵩、少間，涉兩海，入閩、越之隩阻，茲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顧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莊子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wù)咭玻俊庇璜@侍斯亭，而僭為之記。注釋1]外家：指外祖父家。吳淞江：又名蘇州河，在今江蘇省南部、上海市西部，流經(jīng)昆山。千墩浦：歸有光《前山丘翁壽序》：“吳郡太湖之別，為淀山湖，湖水溢出為千墩浦，入于吳淞江。當(dāng)浦入江之處，地名千墩；環(huán)浦而居者，無慮數(shù)千家?！盵2]表兄淀山公：周大禮別號淀山，系因淀山湖之地而名。歸有光的母親周桂與周大禮的父親周書同一祖父。[3]自田野登朝：指周大禮于嘉靖十一年（1532）考中進(jìn)士而入仕途。[4]宦游：古人指外出做官。[5]歸：指罷官里居。僦（jiù）居：租房?？h城：指昆山縣城。[6]嘉靖三十年：即公元1551年。[7]定卜：指定居。馬鞍山：在今江蘇昆山境內(nèi)，又名玉峰。其形如馬鞍，故名馬鞍山。陽：山的南面稱陽。婁水：即婁江。歸有光《見村樓記》：“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婁江。然婁江已湮，以隍為江，未必然也?！标帲核哪厦鏋殛帯8]頹（tuí）然：坍塌的樣子。[9]杳靄：云霧飄渺的樣子。[10]靖節(jié)：即陶淵明（365—427），晉潯陽（今屬江西）人，一名潛，字元亮。曾為州祭酒，復(fù)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后為彭澤令，因“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棄官歸隱，以詩酒自娛。他詩風(fēng)恬淡，狀寫山川田園之美，樸素自然。有《陶淵明集》，世稱靖節(jié)先生?！稌x書》《宋書》皆有傳。悠然見南山：見陶淵明《飲酒二十首》詩之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1]雕繪：指刻意修飾文字。[12]中無留滯：指心中無阻塞之處，隨遇而安。[13]天壤間物：指天地間的萬物。[14]道：這里指宇宙萬物的本原、本體?！俄n非子·解老》：“道者，萬物之所然者，萬理之所稽也?！盵15]聲績：指聲名與功績。[16]妒媢：即妒忌。[17]殆：大概。未能以忘于世：指沒有被世人所忘懷。[18]“山氣”四句：見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五。大意是說，歸鳥群使人感受到真樸自然的意趣，忘了再加辨析。李善注“欲辨已忘言”云：“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盵19]烏得：哪里能夠。[20]泰山：我國五岳中的東岳，主峰在今山東泰安市北，山上名勝古跡眾多。[21]鄒嶧：即嶧山，又名鄒山，在今山東鄒城東南。秦始皇曾登此山刻石記功。[22]嵩：即嵩山，五岳中的中岳，在今河南登封以北。少：指少室山，為嵩山三高峰之一。《名山記》：“嵩山中為峻極峰，東曰太室，西曰少室?！鄙偈疑奖甭次迦榉逑掠兄纳倭炙?。[23]兩海：這里指東海與南海。周大禮曾受“廣南之命”，見歸有光《封中憲大夫興化知府周公行狀》一文。[24]閩、越：指今福建與浙江一帶。隩（ào）阻：深險難行之地。[25]茲山：指馬鞍山。何啻（chì）：何異于。礨（lěi）石：大石。[26]莊子：即莊周（前369—前286），戰(zhàn)國宋蒙人，曾為漆園吏，著《莊子》十馀萬言，主張清靜無為?！妒酚洝酚袀鳌Ｒ韵乱囊姟肚f子·則陽》。[27]舊國舊都：指故鄉(xiāng)。[28]暢然：歡快的樣子。成玄英疏云：“少失本邦，流離他邑，歸望桑梓，暢然歡喜?！盵29]草木之緡（mín）：草木叢生，芒昧不分之意。[30]入之者十九：指進(jìn)入于丘陵草木所掩蔽之中，見十識九。[31]猶之暢然：意謂出于外而可望見者止十之一，卻仍然歡快喜悅。[32]見見聞聞：看到曾經(jīng)看過的，聽到曾經(jīng)聽過的。指接觸到熟悉的事物。[33]獲侍斯亭：獲得陪同這座悠然亭的主人的榮耀。此乃謙詞。[34]僭（jiàn）：謙詞。指超越本分，冒用在上者的職權(quán)、名義行事。這里代指周大禮寫作此文。譯文我外祖父家世代居住在吳淞江南邊的千墩浦邊上。表兄周淀山由考中進(jìn)士進(jìn)入仕途，在外做官二十多年，罷官回來后在昆山縣城租房居住。嘉靖三十年，在馬鞍山的南麓，婁水的南岸定居?；貞浧鹞倚r候曾經(jīng)住在外祖父家，大概離縣城三十里，遠(yuǎn)遠(yuǎn)地遙望馬鞍山坍塌如一堆堆積的土灰一樣，云霧繚繞，似有似無?，F(xiàn)在淀山公一天比一天喜歡這座山了，在山上建了高大的樓閣，彎曲的欄桿，臺幾、坐席、門窗隨處可見，又在房子的后面建了一座小花園，在園子中建了一座亭子，用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詩句作為亭子的名字。陶淵明的詩不像晉代、宋代那些刻意修飾文字的人所做的一樣，而恬淡自然的意韻，常常體現(xiàn)在言外，不只是一時的適意。而看到天地間的萬物，心中無阻塞之處，隨遇而安,到了哪里能不悠然自得呢?我曾經(jīng)認(rèn)為悠然自得的人確實能夠和天道成為—體，說陶淵明先生不知道天道，是不行的啊。淀山公依仗杰出有為的才能，所做官職，多有顯著的聲名和功績，因而不被嫉妒他的人容納。然而到現(xiàn)在，朝廷談?wù)摽梢灾赜玫娜瞬?，還—定推崇淀山公。大概淀山公沒有被世人所忘懷，然而,他自己卻忘懷到這種地步。陶淵明先生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我無從跟隨他來向他請教。我將要跟隨淀山公向他請教“悠然”的原因。那“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詩句，陶淵明沒有能夠說出其中“悠然”的含義，淀山公哪里能夠說出它呢?淀山公游歷天下，曾登上泰山；游覽鄒山，游歷嵩山及少室山之間，涉游東海和南海；進(jìn)入福建和浙江兩地深險難行的地域，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