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真實性與文學敘事

姜瑞杰：對歷史的操縱是極其痛苦的，但文學作品的加工卻令人驚訝。一般來說，我們認為文學是虛構的，歷史是“真實的”。就您所知,這個區(qū)分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陳新:在古希臘的時候亞里士多德就區(qū)分過史詩和歷史這兩種體裁,而我們現(xiàn)在所謂“文學”和“史學”的區(qū)分主要是近代被西方學術界塑造出來的。在18世紀后期西方開始了各個學科的職業(yè)化。其根本驅動力之一是對精確性的需求,這來自對自然科學的模仿。尤其在實證主義史學興起以來,它要模仿自然科學成為一門獨立的科學,它更需要精確性,它要“追求客觀實在”。江睿杰:在18世紀末期甚至有一些西方文學作品的作者稱自己是模仿史學在寫作,要求更高的真實性,是不是也是這個思潮下的產物?如果是,您覺得他們所追求的這種“真實”可能達到嗎?陳新:沒錯,是的。比喻和直覺這種方式是近代歷史學一直以來回避的,因為比喻是不精確的。但文學作品如果脫離了比喻和直覺這樣一種通過詩性感知傳達意識的方式,這還是不是文學就可疑了?！罢鎸崱币呀洷?0世紀下半葉的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認為是一種夢想。它所預設的對象中存在固定不變的實質,存在絕對的、精確的“實在”,也就是柯林伍德所反對的“實質主義”觀點,事實上僅僅只能是一種幻想。江睿杰:這么說后現(xiàn)代主義等于是反對歷史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了?還是說歷史的“真實”是另一個層面上的“真實”?陳新: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并不是說不存在歷史真實,而是指出所有的歷史真實都是時間性的存在,是和時間相關系的。隨著時間的變化,曾經被認為真實的內容也會有所變化,也就是說,“真實”這個概念未曾變化,但涵蓋在其下的內容卻已經變化了。江睿杰:那樣的話,是不是文學里也可能有某種“真實”存在呢?陳新:就像歷史文本中存在虛構,文學文本中也有著真實。我們對“真實”的理解通常有不同的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史料上的真實,這就比如具體的時間、地點、事件,這是一種具體的真實。在一篇文章里,這就是在詞句表現(xiàn)的事實征引上的真實。江睿杰:文學的真實顯然不是這種。陳新:文學里所體現(xiàn)的往往是另一種真實,也就是文本通過不同的形式和表現(xiàn)策略可以給讀者帶來的真實感。比如你看《霧都孤兒》,對比當時的英國工業(yè)革命的情形時,你是依據自己的經驗,產生了一種類比,覺得它描述的背景是真實的?；蛘咄ㄟ^閱讀別的文本,包括歷史文本喚起的想象,你把它們與小說文本里的場景進行類比,你可能會覺得它描述的場景、人與人的關系、那種呈現(xiàn)在小說情境中的倫理和道德規(guī)則是真的。江睿杰:就是說是從生活經驗中的感受出發(fā)產生的類比。我們有時候會感覺到文學的真實比歷史的真實“更真實”,這又是怎么回事?陳新:你通過讀小說感覺到它的內容帶來的意義與以史料為依據的“真實”歷史喚起的意義是類似的。但在小說文本中不需要以史實作為依據。很多偉大的文學家有一種天賦,他對于社會感知的能力超過許多歷史學家,對人文世界的領悟更深,再用文學的手法寫起來也就顯得更逼真。這是真實感,和第一種“真實”是兩個東西。江睿杰:與之相比,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的真實”是不是就是史料的真實?陳新:當然不止于此。但當前我們在歷史研究中所說的“真實”,確實常指的是那種基于“史料”產生的事實。江睿杰:是從史料“產生”,而不是史料本身?陳新:對,這正是關鍵。史料本身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但恰恰史料不是私人所有的。江睿杰:如果有的歷史學家把持住一批材料不公開,實際上就可以不把他的結論當回事?陳新:對,因為我不知道你是編造的還是有史料依據的。當然,大多數(shù)情況下大家都公開史料,這樣漸漸地,讀者和史學家,都養(yǎng)成了信賴史料這樣一種意識,具有這樣一種意識才發(fā)生了近代歷史學的若干過程。歷史學家在確認了這些史料的真實性之后,在其基礎上才構成歷史事件。江睿杰:但不同歷史學家根據相同的史料寫作的歷史未必都被接受為真實的?而有些史乘,比如塔西佗的《歷史》,我們知道它有不確切的成分,但還是把它作為信史。陳新:你提得很好。歷史的真實根本上是作者與他寫作的文本,以及該文本與它的讀者的認知之間達成了一致,這樣“歷史的真實”才得以形成,而不是文本單方面就能形成“真實”。江睿杰:那我們一般是怎么判斷一個史料為“真”的?陳新:要判定一個真實的史料之為真,也是通過個人的經驗。江睿杰:說到底,我們要確定事物,最終都只能靠經驗。陳新:好比李大釗翻譯了某一本書,這本書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了,但有一天你在一個舊書攤上找到了,那么這時候你判斷其為真,首先要看這個書是不是很舊,經驗之一就是看紙質是否泛黃?這是因為你過去看到過一些舊書是紙質泛黃的。然后看到作者的筆名,你知道李大釗曾經用過這個名字。然后你看書中的語言是不是那個時候的語言。江睿杰:每個時代的語言使用都有自己的時代特點,這個維科詳細講過。陳新:當然這里只是舉個例子,判斷史料為“真”,可以說有一整套歷史學的專業(yè)技術。江睿杰:既然是根據自身經驗作出的判斷,會不會以假為真?陳新:就是因為有經驗,有那些對經驗的很系統(tǒng)化的表述和傳播,才有可能存在一些假的史料。造假的史料不容易被辨別出來,甚至曾經被當成真的使用。江睿杰:那樣假的就未必沒有史料價值了?陳新:是的。首先我們實際上無法判斷,現(xiàn)在到底有多少東西是假的,因為當我們說什么什么是假的,都是在它被識別了以后。那些沒有被識別的,實在還不知道有多少是假的。更重要的是,判斷造假的意義并不單在于甄別真?zhèn)?我們還可以通過這個假的東西來判斷那個時代的認識水平、文字水平,然后我們來確定,他造假那個時代的思想,這時候“假”就有了另外一種“真”的史料價值。例如《君士坦丁贈禮》文書的造假被瓦拉證明后,我們就了解到了造假的時候教皇多么希望自己的權威得到王權的支持。江睿杰:這些東西也都是通過我們的經驗所積累的。陳新:而且,這種經驗在不同的時期積累和使用都是不一樣的。不同時期,不同人,對同樣的對象,會發(fā)生不一樣的認識。這里面本身就有歷史性。江睿杰:“誤讀”問題是不是也可以這么看?陳新:你說的對?！罢`讀”很正常,也經常發(fā)生,甚至一輩子都伴隨著你。當你認知到有誤讀的時候,意味著你現(xiàn)在的理解跟原來的不一樣了。只有具有這種意識,你才知道它那個是誤讀。但是我現(xiàn)在的理解難道不會被未來的我或者別人認為是誤讀嗎?我們必須注意,自我的認知水平,它是一種時間性的存在。關鍵在于,我們現(xiàn)在的理解在未來我們可以允許它更改。江睿杰:我們進行歷史研究時候的心態(tài)就應該是這樣?陳新:對。這點很重要,就是我們要讓自己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因為自己在未來可能接受新的信息以更改我現(xiàn)有的認知結構。歷史寫作本身就應該以這樣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為起點。因為每一個歷史文本本身就會體現(xiàn)出一種歷史性。歷史性和時間性,是和“真”結合在一起的。所謂“真”,也就是由史料構成的文本對于讀者產生的適用性,其理解是可被切換的,并隨著時間在變更。江睿杰: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歷史學更注重的是把握和運用史料,而不只是占有史料本身?陳新:是這樣,正是這個被歷史學家所把握和運用的史料,支撐起不同歷史學家心目中不同的史實。史實一定是建構出來的,是被你通過考據、推斷確證出來的,是根據你自己的認知,然后用你的詞匯所建構出來的。江睿杰:所以這個史實一定是一種時間性的存在?陳新:對啊,比如“1911年爆發(fā)了辛亥革命”這個敘述,1911年是西方的紀年,它意味著基督教紀年傳統(tǒng)的延續(xù);辛亥則是中國的干支紀年。為什么這個判斷里出現(xiàn)了兩種紀年方式呢?現(xiàn)在還會這樣嗎?如果不會,就說明這個敘述最早出現(xiàn)在某個特定時期,它正好是西方文化大舉引入中國的那個時期。為什么說“革命”不說是暴亂呢?革命這個詞是事后給它的,賦予了它合法性和正義性。這樣一來,你還會認為它是一個單純的史實嗎?江睿杰:那可不可能有比較“客觀”的記載呢?比如說起居注。陳新:嚴格說來,只要涉及語言,就有主觀性。即使第一手的檔案材料,即使起居注這樣的材料,也有記載者的主觀性,有他所處的時代的特點,包括用語的特定含義。江睿杰:歷史學要注意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時間性?陳新:對,尤其注意這個時間性對人的主觀的影響,也就是柯林伍德所說的“在心靈里重演歷史”。歷史學訓練不是要給你一大堆知識,而是要告訴你如何用歷史的眼光,多角度地看待對象的復雜性,藉此來達成學科的普遍價值。這種眼光無疑是有時間性的,不可能是純粹絕對的。江睿杰:這樣的話也就是說不存在真正“精確”的歷史寫作了?陳新:專業(yè)歷史學家會追求概念的精確性,但這樣一種精確性本身并不是歷史敘述唯一的意義指向。一個詞可能曾經還有過更多的含義。而且當公眾史家把這個詞轉移到社會中的時候,社會公眾對這個詞或許會有另一種普遍的理解,并且這種普遍性還不容易準確地抽象出來。因為每個讀者讀到這個“革命”的時候,都按照自己對革命的理解去理解。江睿杰:這里本身就有意義的切換或者轉變了。陳新:詞的意義是每次閱讀、每次使用中都變化的。這樣一來,歷史學家研究當中追求的那種有著唯一性的真實性和精確性,其意義就被削弱了。很多歷史學家認為自己表達的都是精確的,事實上我們都可以說這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精確。也沒有哪一個歷史學家有資格說我說的就是歷史的本然,而只能說我說的這種歷史是我認為的“真”的歷史。江睿杰:那樣的話,歷史學豈不是可以徹底拋棄對于“真”的基本要求?陳新:我不這么看。永恒的、作為本質的真,還是需要充當一個理論假設而存在。因為有了這個假設,歷史學家才會更謙虛,才會持著懷疑精神,學術才會有它的動力。當你把自己的經驗去跟這樣一個假設或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進行對比,認識到所有的研究都不是“絕對”的,都可能在未來被更改,這樣才會在反思的習慣下找到自己的疏漏之處。江睿杰:嗯。不過我們在看待具體的學科分野的時候,又應當采取什么標準才比較合適呢?比如,歷史學不以“真實”作為自命的標準,那么又以什么來構建自己獨立的學術意義呢?陳新:這個問題很重要。消解掉了“絕對真實”,并不意味著消解掉了史學的基本價值。一個學科,或文本,它到底滿足和實現(xiàn)了怎樣的社會功能?江睿杰:社會功能?陳新:我覺得這應當是我們考量的重點,根據功能來確定其本質。比如文學的功能之一是激發(fā)人的情感,讓你體驗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未必能體會到的社會的、精神的處境,并且它常常使用隱喻,通過喚起直覺的方式傳達意識。江睿杰:近現(xiàn)代歷史學一直以來回避比喻的方式?陳新:因為那不精確,不能滿足歷史學原有的“真”與“精確”相關聯(lián)而非與“意義”相關聯(lián)的功能訴求。尤其在實證主義史學以來,它要模仿自然科學成為獨立科學,它更需要精確性,而精確性依賴于邏輯,而非想象、類比。江睿杰:然而語言的詩性和邏輯性是共存的,不能剝離的,這里不是有矛盾嗎?陳新:對,所以我們在談后現(xiàn)代主義和歷史學的關系時關注的問題其實是:我們有沒有可能用比喻的、詩性的語言來表達傳統(tǒng)歷史學希望用精確的語言能夠表達的意識?同樣地,歷史文本能不能也傳達出一種類似于文學的“真實感”?江睿杰:這就是說試圖打通文史的界限了?陳新:有一點。追求真實并不代表就不需要訴諸感知。在有關“真實”的問題上,直覺的模糊性和邏輯的精確性帶來的效果并非截然對立。經驗的應用不是純粹邏輯式的,而往往有詩性感知的因子。當我說陳新=B時,它是一種常見的邏輯的過程,是等值的。但是在歷史問題的判斷上,不會遇到兩個完全等值的東西。為了把不同的東西說清楚,就必須要有若干范疇,要使用類比。范疇化的過程是在經驗中進行的一個抽象、簡化、概括的過程。江睿杰:也就是說人的言說不可能百分之百保真?陳新:它絕非百分之百保真的,而一定有所遺失或增補。意義的遺失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存在。從語言哲學的角度看,遺失這樣一個概念本身就意味著存在著意義的母體,有一個客觀的意義在那邊,但這是不存在的。江睿杰:遺失和增補是同時進行的,意義始終處在流變之中,是不是這個意思?陳新:對,每一次文本被閱讀,不管是歷史文本還是小說,意義的活力都被讀者重新煥發(fā)出來。江睿杰:文學的功能之一是追求一種情感的表達,那歷史學的主要功能是什么呢?陳新:從功能上說,歷史學最終在本質上追求的并不是史料的精確性,而是一種心理上的確定性。如果史學研究只是針對要把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弄清楚的話,這只是一個初級的階段。這個階段通過傳統(tǒng)的史學方法是要比別的方法做得有效得多,在史實的考究方面有自己的優(yōu)勢。但那不是它的最終目的。江睿杰:那它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又是通過什么方式達到的?陳新:是要把史學的基礎研究成果體現(xiàn)出來,要通過敘事,在這個過程中史學家一定要有理想受眾。理想受眾認知程度如何,往往在史學家自己的認識中有一個預設,他據此組織史實,進行寫作。我們說的虛構性,就是指這個歷史敘事結構是一種形式或構成物。敘事必定是有解釋的。20世紀60年代以來歷史敘事研究的最大成果是證明了任何歷史文本中都包含有意識形態(tài)、政治立場、倫理道德和審美傾向等這樣一些東西。即使是單純的史料鋪陳,不同的排列組合也會有不同的主觀性效果。江睿杰:既然這樣,那歷史學家寫作時是不是會有意地去引導讀者?所謂“心理上的確定性”,是不是就是讓人相信這是真的?陳新:會,而且通常歷史學家寫作時都在想辦法讓讀者相信這是“真”的。這就是柯林伍德所說的把歷史寫得“看上去更真實”。要勸說讀者相信事情是這樣而非那樣發(fā)生的,這就要提供證據,甚至使用解釋策略。江睿杰:讀者在日常生活中也積累了自己的經驗,這其實始終處于博弈之中吧?陳新:嗯,讀者養(yǎng)成了根據證據,甚至按陳述證據的不同方式來判斷事實真?zhèn)蔚倪@樣一種認知過程,這樣他才會理解、認可歷史文本里邊給他提供的這樣一個證明,視之為真。讀者需要“真”,歷史寫作需要讓讀者相信什么是“真”的。江睿杰:歷史研究的認知過程也是這樣嗎?也就是說先確定一個“真”的標準,然后再來辨識“偽”,書寫“真”?陳新:正好相反,歷史研究中往往是先有結果再找原因。因為敘事是按時間線索敘事的,所以歷史學家們把自己認為已經研究清楚的東西寫出來,通常是先寫原因,后寫結果。我們看起來這個歷史文本的敘事好像是歷史學家在描述客觀的事情,因為有了這種原因好像必然地導致了這種結果。這種必然性事實上是歷史學家在他研究中構造出來的。江睿杰:這種必然性,或者說“真”,其實是后出的。陳新:所有的史料,以及歷史現(xiàn)象都首先是一個結果,結果是先出的。因為我們不了解為什么會出現(xiàn)它,最早的歷史研究的本源就是因為對現(xiàn)象的不理解,所以我們要去找原因,這才是歷史研究。原因,也就是“規(guī)律”,是后出的。江睿杰:在這樣一個找原因的過程中,歷史學家們是不是要遵守一定的契約?否則豈不是無法保證其研究結果的有效性?陳新:確實,我們從史料中提取出史實,其依據實際上正是歷史學家普遍接受,并不同程度遵守的契約。既然歷史學家作為一個群體還存在,還發(fā)揮其社會功能,那這種契約就暫時不能被置換。江睿杰:假如現(xiàn)在文學文本有能力統(tǒng)一史學文本,那么歷史學科就應該早就消失了?陳新:(笑)。那么,既然這并不是現(xiàn)實,我們反過來想想,假如沒有歷史學,我們的社會會怎么樣?為什么我們需要史實?并不是說歷史學家要靠這個養(yǎng)活自己,而是因為整個社會的民眾心靈以及各個層面,包括政府,在進行決斷的時候需要某些確定性的東西作為參照。江睿杰:這就是前面說的“心理上的確定性”。陳新:這種確定性與科學不同,其對象是人類社會,而非自然世界。所謂的“歷史認同”、“文化認同”、“民族認同”,其實都是在變化中尋找或者說建構一種確定性,確定我們是同一個社群的,然后把大家組織在一起,進行未來的決策,或是當下的行動,那才會有更大的效率和力量。而要把握這些確定性的東西就必須促使他們依賴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情。江睿杰:尋找這種確定性是不是就是歷史的本質?陳新:確切地說,通過對經驗的記憶、組織、表現(xiàn),以之來形成某種確定性,作為支撐我們在現(xiàn)在和未來決斷的參照,這即是歷史的本質。江睿杰:那有些民族、文化似乎缺乏歷史觀念,比如印度,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就不存在歷史了?陳新:歷史和歷史觀念還不一樣。即使像印度這樣的文化傳統(tǒng),看上去好像對歷史沒有什么感覺,但這是用一個西方的近代的學科意識去看的結果。你能想象古今印度人在日常生活中,沒有對自己經驗的記憶嗎?這些東西它就是歷史,在發(fā)揮它的社會功能。江睿杰:即使沒有一套成體系的歷史考據、史料系統(tǒng)也不要緊?陳新:歷史考據作為歷史學話語系統(tǒng)構成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根本上會與服從于這種社會功能牽連在一起。為什么這個社會愿意接受有史料支撐的東西來證明它的存在?因為史料有這樣一種功能,能夠使一般的讀者通過自己的經驗,準確地說,是讀者自認為的經驗中存在著的“人性”來類比、確認和相信它。它的眼前目的是“客觀真實”,而最終目的是歷史之功用。江睿杰:那么,歷史學家在撰寫歷史,形成這種確定性的時候,有沒有學科的統(tǒng)一規(guī)范呢?陳新:從功能角度看,一個作者到底寫一種什么樣的歷史,會深受他自己的傾向性的影響。比如海登·懷特講,“我是要把這個事件寫成一個悲劇的,還是喜劇的?悲劇的結構或許會給人一種無可奈何的結尾,那么喜劇呢,可能就是不斷走向勝利,達到一個頂點”。江睿杰:很多歷史其實又可以寫成喜劇,也可以寫成悲劇。陳新:對,就比如法國大革命,從一個受害者角度,它可能是悲劇式的,也可以寫成一種狂歡,喜劇式的。這在于歷史學家他自己的個人情感,他到底是怎樣看待這個問題,有一種什么樣的人生觀和歷史觀。有些人可能更激進一些,或者同一個人他在不同的年齡,比如年輕的時候采取激進的措施,他就寫成悲劇式的,他老了以后,有些老于世故,他可能就寫得更喜劇一些,更輕松、調侃一些,因為這時他見多識廣,感覺什么都經歷過了,所以這個時候寫法就不一樣了。不同歷史學家,在他的不同人生階段,作出的選擇不一樣。江睿杰:這樣說起來,悲/喜劇式的歷史寫作和文學中的悲/喜劇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應用了史料?陳新:有一部分這個因素,但關鍵的是,在談歷史文本中的虛構時,我們更重要談的是文本的形式或結構是一種想象和虛構的產物,而不是指內容上是不是拋棄了作為基礎的史料。我們說過歷史文本中存在虛構,就是指它在敘事結構上是虛構的。江睿杰:這個虛構和文學的虛構是同質的?陳新:文學文本和史學文本中史料的應用程度不同,但敘事策略可以做到很相近。比如《三國演義》和《三國志》,它們都不能違背時間脈絡?！度龂萘x》里面會有一些虛構,就是內容上有一些虛構,這樣把故事寫得活靈活現(xiàn)。這種內容上的虛構,一般歷史文本中可能也會有,比如《史記》里面寫到的鴻門宴,也有這樣的虛構。那你說《三國演義》是不是史書,《史記》是不是文學作品?在這個問題上你就無法絕對地區(qū)分開來。我們?yōu)槭裁凑J為《三國志》是史書而《三國演義》不是史書呢?這就是我們按照一個常規(guī)的區(qū)分文學和歷史的做法,一個是史家寫的,一個是小說家寫的。江睿杰:那像報告文學可以看做是一種歷史文本嗎?陳新:如果它對史料的判斷做到了如史學家般的嚴謹,未必就一定要采用注釋這類符合“現(xiàn)代史學學術規(guī)范”的形式,我們同樣也可把它看做歷史作品。江睿杰:那您覺得史學語言的學術色彩可否作為我們區(qū)分歷史文本和文學文本的一個標準?陳新:在語言的運用上,確實有些歷史文本是比較專業(yè)的,所以它會在語言上顯得比較艱深和晦澀。如果一個小說寫得那么晦澀的話,肯定就不會有多少人看了。但是晦澀的歷史文本,根據它里面依賴于史料的情況、被讀者所認為真實的情況,肯定有人為了追求真實而耐心地去讀它。江睿杰:其實小說也是這樣。單純想讀故事的人肯定不會去讀喬伊斯。陳新:你耐著性子去讀他的小說,是為了去了解它這種意識流在小說中是怎樣呈現(xiàn)的,你是想去了解一種文學表現(xiàn)的思想,一種意識的表現(xiàn)方式,才會這樣去讀。這樣說起來,小說、歷史,包括哲學,其中有些很難讀的東西,為什么有人愿意讀,只是因為閱讀者的目的不一樣。這并不是因為在語言層面上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江睿杰:那運用不同的語言形式的意義何在呢?豈不是有點存心為難讀者?還是有點象牙塔主義?陳新:有些史學理論的艱深的話題,如果我有能力用小說的形式把它寫出來,讀的人更多,對我們這個學科傳播也更有利,我當然樂意這樣做。江睿杰:那主要問題是什么?陳新:主要不是學術精英主義的思想,而是有很多東西是你用淺顯的語言不容易做,或者做不到、表達不清的。比如在哲學研究里面,它本身就有一整套術語,長期以來不同的思想家不斷給這個術語里面填充不同的內容。它有它的觀念的歷史,你如果不用這套術語,再換一個別的詞來替代,你就很難去跟現(xiàn)有的哲學家、歷史學家這個群體對話。你如果不能溝通的話,這個時候你的文本在這個學科領域內一點都沒有價值。江睿杰:那么歷史學家是不是就還是應該沿著學理化的道路一頭走下去?陳新: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在確信要有一批歷史學家仍然做考據的工作,或者在考據的基礎上做現(xiàn)有的專題式歷史研究和歷史解釋工作的同時,我們還缺一批歷史學家,溝通專業(yè)歷史學和公眾,我們把他們稱為公眾史家。我們缺一批這樣的人,他們可以把一個學科的思想中精深、晦澀、深奧的地方,通過不同的敘事和表現(xiàn)策略把它表達得更淺顯一些,更容易讓公眾接受。江睿杰:對公眾史家的需要是不是也表現(xiàn)出歷史學科本身的一種社會功能上的訴求?陳新:正是這樣。就當前社會意識而言,一般讀者其實認定歷史和小說不一樣,這是一種公眾意識,也是職業(yè)歷史學還有可能實現(xiàn)社會功能的一種表征。江睿杰:讀者也會根據他自己的意愿選擇讀什么。陳新:一般人讀小說的時候追求一種感官或想象上的愉悅,而讀歷史的時候他往往會顯得更嚴肅,盡管這種嚴肅氣氛也在逐漸轉向輕松。他會覺得歷史文本呈現(xiàn)的是實際發(fā)生過的東西,是值得我們在真實的生活中去模仿、去相信的。有這樣一個讀者群的基礎,歷史學的用處才可能有實踐的群體。江睿杰:那如果一個讀者他不知道文學與歷史的區(qū)分,而把一個我們稱為文學文本的東西當成歷史文本來讀,比如把《三國演義》當成歷史來讀,那是不是這個文學文本也起到了歷史文本的作用?陳新:嗯,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