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語文整本書閱讀之《紅樓夢》第一回無障礙閱讀原文及注釋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下文所說女媧煉石補天所剩的那塊“頑石”，因其歷經鍛煉而“靈性已通”，并能幻化為賈寶玉，故稱），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此書的本名），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馀，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古代貴族子弟的衣服）之時，飫甘饜肥之日（yùgānyànféi

甘美的食物吃得飽飽的。形容生活十分優(yōu)?；蛏莩蓿?，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所以蓬牖茅椽（蓬牖(yǒu)茅椽(chuán)：即茅草房屋。形容住屋簡陋，生活清貧。蓬、茅：都是野草。牖：窗戶。椽：縱向固定于檁條之上以支撐屋頂的木杠），繩床瓦灶（形容用具簡陋，生活清貧），并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垂伲耗愕来藭鴱暮味穑空f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寓荒誕無稽之談），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其諧音為“情根”，寓賈寶玉的多情源于此）。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后，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當嗟悼（jiē

dào哀傷悲嘆）之際，俄見（忽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書香門第和官宦人家。詩禮：讀詩書，講禮義。

簪纓：古代顯貴的冠飾，代指官宦）、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形容美女成群而又榮華富貴的環(huán)境。賈寶玉生長的賈府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那里去走一遭

?！笔^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蹦巧Φ溃骸澳闱夷獑?，日后自然明白?！闭f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時間久遠），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湛盏廊四藦念^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墮落之鄉(xiāng)、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后面又有一偈（jì

本義為佛經中的頌詞。引申為佛家詩。一般為四句，多富哲理或預言性）云：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請）誰記去作奇?zhèn)鳎浚]有才能去修補將要崩潰的蒼天，白白地浪跡人間這么多年。這里記述我在仙界和人間的經歷，請誰抄錄去作為奇聞傳言？）此詩借頑石說自己不能匡世濟時，被棄置世間，半生潦倒，一事無成，只好轉而著書，把自己對現實的觀察和感受寫成小說《石頭記》。全詩以石作喻，抒寫感慨，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結合得較好的作品?？湛盏廊丝戳艘换兀瑫缘眠@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聞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笔^果然答道：“我?guī)熀伪靥V？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卓文君），滿篇子建（才高八斗的曹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于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當那醉馀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我?guī)熞鉃槿绾危俊笨湛盏廊寺犎绱苏f，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借空空道人的徹悟，以說明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幻的?？?、色、情：都是佛教用語。佛家認為，“空”是世界的本質，所謂萬物不過是因緣遇合，倏生倏滅，并非真實存在；“色”是人所看到的表相，并非真實的存在；“情”是人對世界產生的感受，更屬主觀意識，而非真實的物質。這就是佛家所謂“四大皆空”的“色空”觀念，也即佛家主張禁欲主義的原因），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紅樓夢》的別名之一。風月寶鑒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所造的一面寶鏡，從正面看到的是美人，從反面看到的是骷髏，隱寓美人即骷髏）。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滿紙都是荒唐乖戾的話，浸透著一把辛酸的眼淚；都說作者迷戀兒女之情，可誰能理解作品的滋味？）這首絕句，是小說中作者以自己身份寫的唯一的一首詩。這首小詩語言雖通俗淺近，感慨卻頗為深遠沉重。《紅樓夢》今天已成為飲譽世界的名著了。可是在二百多年前作者寫書的那個時代，小說被看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無聊的東西，正統(tǒng)的知識分子是不屑為之的。從封建階級的正統(tǒng)觀念來看，作者寫石頭“幻形入世”是荒唐的，寫大觀園內小兒女之間你你我我、恩恩怨怨的情愛也是荒唐的，揭露那些詩禮蓉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內部的腐朽墮落，則更是荒唐、無有意義的。所以作者解嘲似地“承認”是“滿紙荒唐言”?！妒^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共工怒觸不周山，致使東南大地塌陷下沉，所以東南低而西北高），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xiāng)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閑坐，手倦拋書，伏幾盹睡，不覺矇眬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人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蹦堑廊说溃骸霸瓉斫诊L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于何處，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曹雪芹所杜撰，即林黛玉的前身），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yǎng)，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民間傳說：“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焙蠹匆浴半x恨天”比喻男女相戀而不能遂愿，抱恨終身的境地），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曹雪芹杜撰，前者寓林黛玉對賈寶玉一往情深而難以言表，后者寓林黛玉將陷入深愁苦海之中）。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經歷虛幻的因緣。造：通“遭”。遭受），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蹦堑廊说溃骸肮呛眯?，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指超度世人脫離有生有死的苦難，達到脫離生死的涅槃境界），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钡廊说溃骸凹热绱?，便隨你去來。”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蹦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了?！倍尚Φ溃骸按四诵C，不可預泄。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泛指人世間的苦難）?！笔侩[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泄露，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闭f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太虛：指虛無飄渺的太空。寓“虛無空幻”之意）。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如果以假為真，真假必然混淆，那么真的也可能被當作假的；如果以無為有，有無必然混淆，那么有也可能被當作無。影射世人真假不分，是非不辨。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形容毛、枝條等柔軟下垂的樣子），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fā)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斗他玩耍一會。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古人認為人的先天稟賦的貴賤壽夭為“命”，而現實生活中的遭遇為“運”?！坝忻鼰o運”就是雖有好的稟賦，卻無好的機遇，所以將終生坎坷）、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著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菱花，隱指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她后來叫香菱。雪，諧音“薛”，指后來霸占香菱為妾的薛蟠。澌澌，狀聲詞，形容雪盛。出自唐朝王建《宮詞》月冷江清近臘時，玉階金瓦雪澌澌?？諏?，這里有不幸碰上的意思?！傲狻庇谙娜臻_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時，遇又非偶，必遭摧殘，亦即所謂“有命無運”。上句隱喻甄英蓮及其家庭的命運。下句暗指后文甄士隱家將于三月十五日遭火災。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指菩薩修成正果所需的時間。泛指極長的時間），我在北邙山等你（北邙山：又作“北芒山”。本名邙山，因在洛陽之北，故名。東漢、魏、晉時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世即成為墓地的代稱），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蹦巧溃骸白蠲睿蠲??！闭f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后悔卻已晚了。”這士隱正在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yè)。自前歲來此，又淹蹇（yānjiǎn

艱難窘迫）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么？”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闭f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笔侩[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請來客人后，因故不能接待而致歉之詞）。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這里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掐花兒：生的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古人以為“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方腮”皆為福相的特征，而賈雨村兼有，故下文說“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此為賈雨村將來飛黃騰達作鋪墊。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么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一日，到了中秋佳節(jié)。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于書房，自己步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口頭吟詩作詞）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未卜：不可預知。三生愿：指婚姻。頻：時時刻刻。賈雨村自謂欲與甄家丫鬟(后文才交代其名字為嬌杏)結姻的愿望不知能否實現，因而增添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愁緒。堪：能夠或配得上之意。月下儔：借指夫妻。賈雨村一面顧影自憐，一面暗想：將來誰能做我的配偶？蟾光：月光。因相傳月宮中有蟾蜍，故稱。玉人：美人。這里暗指嬌杏。賈雨村借月光而隱寓兩層意思：一是希望自己能像月光那樣到樓上去看他傾心的嬌杏；二是企盼自己一旦金榜題名，必定先向嬌杏求婚。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表明賈雨村雄心勃勃，信心十足，以為自己猶如櫝中之玉、匣中之釵，雖然暫時落魄，將來定能仕途得意，飛黃騰達。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jié)。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謙詞。微薄的心意。典出《列子·楊朱》：從前有人覺得芹菜味美，即向鄉(xiāng)紳推薦并稱贊，鄉(xiāng)紳一嘗，味道卻很差，胃里也不舒服，在場的人都抱怨他，使他十分羞慚。后即以“芹意”、“芹獻”、“獻芹”、“芹曝”、“獻曝”、“美芹”等代稱菲薄的禮物）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錯愛。稱人見愛的謙詞），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了。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ōng）獻斝(jiǎ)起來（形容酒席間頻頻舉杯、互相勸飲的熱鬧景象。觥、斝：是古代的兩種酒器，這里泛指酒杯。飛?。簱]舞酒杯。獻斝：本義為酒席上行酒令規(guī)定的飲酒杯數，這里引申為勸飲）。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云：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三五：十五日。這里指農歷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滿把清光：形容月光皎潔而明亮。護玉欄：玉雕欄桿沐浴在月光之中。此詩表示賈雨村的雄心壯志，即希望自己像高高在上的中秋之月，令萬人仰慕。這是賈雨村仕途得意、飛黃騰達的預兆。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飛黃騰達）之兆已現，不日可接履（同“接踵”。接二連三、接連不斷之意。意謂將不斷高升）于云霄（比喻高官顯宦）之上了?？少R，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飲干，忽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笔侩[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并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隋、唐以后科舉考試的泛稱。以其為全國考生參加的考試，故稱），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指考取進士。春闈：指會試。以其在春天舉行，故稱。闈：這里指科舉考試的考場），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馀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青龍、明堂、金匱、天德、玉堂、司命等六辰為吉神，此六辰值日的日子，諸事皆吉，故稱“黃道吉日”），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投謁(yè)：本義為投遞名帖求見。這里引申為持薦書投拜，以期關照。謁：晉見）個仕宦之家

，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六兇辰值日之日諸事皆兇，故稱“黑道日”。見《協(xié)紀辨方書·卷七·黃道黑道》：“天刑、朱雀、白虎、天牢、玄武、勾陳者，月中黑道也。所理之方，所值之日，皆不可興土功、營屋舍、移徙、遠行、嫁娶、出軍。”），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笔侩[聽了，也只得罷了。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jié)。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指元宵節(jié)表演各種雜耍，張掛各種燈籠。社火：逢年過節(jié)百姓舉行酬神賽會，表演各種雜耍，以示慶賀，并兼娛樂）。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的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xiāng)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云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搆疾（構疾，形成疾?。?，日日請醫(yī)問卦。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熄，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jiàsè

耕種和收獲。泛指農業(yè)勞動）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fā)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jié)u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汕蛇@日拄了拐，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鶉(chún)衣：典出《荀子·大略》：“子夏貧，衣若縣鶉?！?縣：通“懸”。)比喻破爛的衣服。因鵪鶉羽稀禿尾，十分難看，故以為喻），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蹦堑廊诵Φ溃骸澳闳艄犚姟谩?、‘了’